搭上最後一班高鐵,從高雄回到台北已是凌晨。
行李袋裡有一顆鯊魚頭骨,那曾經縱橫七海的王者終究成為漁夫的獵物。整個頭骨已去掉皮肉被風乾,每顆牙齒仍然銳利如刀劍。可能是看到我對這顆頭骨的好奇,南方的朋友大方送我帶回台北當伴手禮。
沙魚頭骨是他多年的珍藏,他在漁港邊開了家小酒吧,店裡高掛著古巴革命英雄切格瓦拉的畫像,展現著他的左派靈魂。
畫像另一邊掛著人間雜誌的大海報,展現某種特別的DNA,飽含憂鬱黑澀的美感,哀傷卻療癒。人間雜誌已經停刊30年,對台灣文化界的影響力仍然持續著,甚至啟發了這位在高雄海邊從事地方創生工作的朋友。
兩年多前,這位朋友在高雄梓官海邊整修這一片廢墟,如今成了知名的文化創生景點。
他從小生長在這個叫蚵仔寮的海邊小漁村,成年後在台灣轉了一圈,回故鄉重新認識自己生長的地方,也才明白這裡對他的意義。
在整理那棟臨海百年老屋的過程中,陸續閱讀許多動人的歷史。老屋曾經是富貴人家的豪宅,收容過1949年後流亡來台的老兵和後來住進來的遊民與毒蟲,這個曾經破落頹壞的空間成了這些邊緣人最後的避難所。他在殘磚破瓦中找到許多往日記憶,用考古學家的姿態找到各種可能的佐證文物。
「小時候,海岸線那一帶聚落中住著一些老榮民。黃昏經過海岸線時,總能看到他們一個個坐在老屋前望著大海發呆。」他說,這些失去故鄉的人一直是群村民眼中的陌生人,有時會和當地人衝突,甚至發生過老兵開槍殺人的悲劇。
後來他持續挖掘出很多符碼鮮明的老兵物件,許多童年的模糊記憶又緩緩浮現在腦子裡。
像是有次從髒亂的雜物堆中找到了一本日記,主人是位榮民,他深愛著一個女人,用工整的毛筆字跡書寫著對這位女人的種種愛戀。但是他覺得自己沒有財富和地位,不敢去表白和追求,只能日復一日困在苦戀人生裡。曾經有朋友邀他去梨山種水果開始新的人生,卻在幾度思考後沒能成行,這些遺憾也都一一寫在日記裡。
「那段整理老屋的時間,只要工作休息空檔時,我總會翻閱那本日記,想從中追尋些相關的時代記憶與蛛絲馬跡,身邊的小狗偶而就會在我翻閱日記之時,沒來由的對著屋外或空間的某些角落吠叫著。」他說,或許是那些愁悵多年不忍離去的魂魄,幽幽的陪伴他見證那段早已深埋在大海裡的悲傷歲月。
也許是被這些故事吸引和感動,他在缺乏資源的環境下仍然咬牙整理家鄉的老屋和地方記憶,更影響更多南部各縣市鄉鎮的年輕人也投入這樣的工作。
這些工作其實都是保存台灣歷史的重要文化工程,除了整理各種有形和無形的文物,也梳理了許多人文脈絡,讓各個族群找到更多和解的動力。不管先來後到,不管本省、外省、客家、原住民甚至新住民,每個人都共同建構了相同的社會,都是這個社會的一份子。
這些台灣獨有的珍貴記憶,同時具有多元的價值。拍成影視作品會感動人心創造可觀的市場,也能帶領更多人共同思考過去和未來,甚至可以凝聚整個社會的共識,為台灣文化建構出更多元的認同和更鮮明的容顏。
【2020-12-28/經濟日報/A15版/經營管理】